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铆钉

名家随笔
1998-09-30 来源:生活时报 徐城北 我有话说

铆钉思想许久,感慨自己在印信中冷落多年,生锈不说,更有多少寂寞和委屈……

梅兰芳在解放后,唯一的一出新戏就是《穆桂英挂帅》。其中有场“捧印”,是写穆桂英拿到帅印后的思想斗争过程。国家面临着危亡,宋王朝又要自己带兵出征,帅印送到了家里,佘太君接了,然后硬是转交到自己手里,太君就下场了。场上只剩下穆桂英一个人,手中就抱着这个用黄绸子包着的印信。

印信,在京剧舞台是个常见而又干瘪的道具。在官员的大堂上,它通常摆在公案的一角。遇到交接的官员到来,新官拿到这方印信,顿时权柄在手。卸任的官员失去印信,立刻如同布衣。新旧官员间的“一接一递”,演员不觉得有美感,观众也不会受感动。

梅先生排戏排到这一场,也遇到了“怎么办”的问题。是把印信放下唱一大段呢,还是采取别的办法?这儿也确是按“唱儿”的地方,如果戏里别处没按大段的“唱儿”,如果自己还年轻,这里唱一大段也不算不合适。但是,京剧本是由豫剧改过来的,马金凤在豫剧中的这个地方,唱了一百多句,那么做是豫剧的习惯,同时也体现了马金凤的优势。

左思右想之后,梅先生决定另辟蹊径。印信拿在穆桂英的手里,肯定会心潮起伏,杨家将几代人都执掌过它,生生死死、前赴后继,救护了国家和黎民,可杨门的牺牲却太惨重。心潮可以化为“唱儿”,但除了“唱儿”是否还能化成其他的艺术手段?梅先生陡然想起了“舞”——能否在这里安排一大段的哑剧般的独舞?一句也不唱,就靠身段表情来达到大段“唱”的功能?

转瞬间,梅先生肯定了这一构思的合理性:把这段思想斗争的过程,“捏”成几个段落,自己在台上舞蹈着也思考着,做出种种优美而又包含特定思想内容的姿势——最后让人物想“通”了,观众领略的“美”也完成了——岂不很好?

但是,唯一需要落实的就是技术问题——这光溜溜的一方印信,自己如何去“抓”去“舞”?昔日,印信在官员交接时,不过一递一接,双方又都可以双手递接。如今台上就自己一个人,有时要旋转,有时要高举,还经常只能使用一只手——这印信要是不慎掉落下来,那就糟了。怎么才能保持印信的平衡,是否需要在印信下边人工雕刻出几个洞,好让右手几个手指伸进去把它“抠住”?

梅先生终于想出了其他办法,演出获得了成功。“捧印”这场,只见穆桂英手持这方印信,或举,或抓,或抠,或抱,种种姿势,般般角度,从怎么看都是美的化身。绝了!所有观众都被倾倒了!尽管台下也在嘀咕:“梅先生是怎么把印信‘吸’在手上的呢?”但没人敢当面问梅,梅也从来没说。

梅不久逝世了,很快就到了“文革”。戏班的造反派抄了梅的家,也找到了这方印信。他们凝视了许久:“你这个东西呀,怎么当初在梅的手中就那么服服帖帖、怎么‘用’就怎么‘有’呢,怎么会让那个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因此而大获声誉呢,这绝对不成!我们造反派一定要砸你一个稀巴烂!”

想着,找来一个铁榔头,使劲对着印信一砸——印信是用三合板做的,马上破碎成几块残片。只听“当啷”一声,从中滚出一个金属球状物!造反派定睛再看:原来是他妈的一个铆钉,就拇指大,且生了锈。造反派像泄了气的皮球,又干别的去了。

铆钉滚到地上,见无人搭理自己,似有不平。当年是梅先生亲手把自己送进印信中的。每当托举,梅先生总是侧耳倾听——如果托得东边高了,铆钉向西一滚,“当”地撞在印信西壁。梅先生听见,立刻向东倾斜,印信又得端正。如果矫枉过正,铆钉向东一滚,于是“当”地撞在印信东壁,梅先生又可以反方向校正……

铆钉思想许久,感慨自己在印信中冷落多年,生锈不说,更有多少寂寞和委屈:“今人都喜欢说京剧是雅艺术的极致,殊不知大雅也必大俗。我铆钉本是寻常物,先被无心弃于建筑工地,复被人装上了卡车,再度无心滚落在马路边上。那日,是梅宅做饭的大师傅捡到我,带回梅宅。是梅先生接过,用手绢擦拭干净,最后亲手交给制作印信的师傅……这才始有我昔日的光荣,每随一次亮相,我都能听见台下一阵阵的掌声。自梅先生逝后,我寂寞了不讲,还听说学演这折‘捧印’的梅派弟子,其中竟有人自作聪明,在印信下部‘抠’出五个指洞,以为这才是先生昔日的丰采由来。悲哉!”

不假。今人多喜欢一个劲儿把新戏往“雅”的方向“拉”。殊不知只因这一“拉”,就把诸多观众摒弃在剧场之外!难道面对这铆钉,您还没悟出京剧的真谛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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